蜿蜒的国界线,将蒙古大漠草原分隔成两个国度—中国和蒙古国。传说中蒙古国人仇华,但对于蒙古女人,只要来过中国、了解中国的,不但不仇视中国人,而且来了不愿走。
二连浩特,蒙古国媳妇图雅经常带儿子阿德勒去公园玩。再过几天,3岁的阿德勒将回到蒙古国,在“乌日波”仪式中第一次剃发。
傍晚,蒙古国媳妇苏日玛和张贵林在租住的平房门外合影,这辆摩托车是这个家庭最值钱的物件。
二连浩特国际火车站,琪琪格一家坐上二连浩特至乌兰巴托的国际列车回乡探亲
二连浩特,蒙古国妻子琪琪格和9岁的儿子清贡,搭在一家之主—贺希格的双臂上。这个异国婚姻的三口之家,生活幸福。 从地域上讲,苏日玛、图雅、琪琪格从蒙古国嫁到中国内蒙古,不过是从草原北边搬到南边。 但在她们身上,映射出两个国度女人思想观念、思维模式、生活上的极大不同。 蒙古国的女人们自立,在家乡务工赚钱,她们多是一个家庭的支柱;对于婚姻,她们更独立,不觉得离婚算是什么严重的打击,自己带几个孩子也没问题;她们直来直去,会惊讶于中国食客你争我抢的埋单方式。 在中国,来自蒙古国的妻子们需要丈夫同意才肯接受访谈,需要花很长时间理解中国式的精明和迂回,需要在十字绣、电话里打发语言不通的孤寂时光。 男孩最早三岁才能剃胎头、儿时通常光着身子“凉养”,蒙古国此类民俗,与中国的风俗产生碰撞,蒙古妻子们坚持着、也妥协着;中国丈夫们接受着,也被改变着。 来中国第一年,蒙古国女人苏日玛干着和在家乡一样的苦力活:搬砖、拉沙土。 一天,张贵林接妻子吃午饭,见许多中国男工都躲起来乘凉喝水,老实的苏日玛还在顶着日头搬砖—没人示意她该午休了。 内蒙古二连浩特,这个蒙语译为“海市蜃楼之城”的地方,中蒙两国民众的交流日益频繁,“赛白诺”(你好)、“何地交斯”(多少钱)、“白依日太”(再见)是人人都会的交际语言,越来越多的蒙古女子成为中国媳妇。 如同苏日玛,嫁到中国的琪琪格、图雅也看中了中国老公的踏实与传统。而张贵林、贺希格和张学兵,则对蒙古媳妇的能干与自立感到知足。 堪比汉子的蒙古女人 苏日玛在工地上搬砖头、运沙土,这个身高不到1米6的女人,单手能拉一小推车砂石,力气大得让男人们侧目 中国内蒙古二连浩特的最北端,是国门。 国门高墙上,透过高倍望远镜,能清楚看见一座锥形塔尖,那是蒙古国小镇扎门乌德的标志,那里是苏日玛的故乡。 现在,苏日玛生活在二连浩特,从异国之门到家乡的距离不过8公里。坐火车只是10分钟,掠过草原的空旷。 “扎门乌德?不回去!”苏日玛扭过头,不讲原因。 她现在更习惯中国的生活:当二连浩特的天空被落日染成红色,她会插上电炒锅,一会儿,土豆焖面就冒出热气。 张贵林一回家就有热乎饭吃,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。 做丈夫的知道妻子不愿回家的原因:在蒙古国挣钱不易。 在扎门乌德,干一样的活,张贵林每月能赚60万蒙古图(当时约合人民币3000元),苏日玛每月只有20万,“在蒙古一袋白面就100多人民币,比在中国贵一倍多。” 苏日玛在建筑工地上搬砖头、运沙土,这个身高不到1米6、手脚粗壮的女人,单手能拉一小推车的砂石,力气大得让男人们侧目。 那时,张贵林在工地上开搅拌机,苏日玛往机斗里倒沙土时,满天水泥灰,日头下,汗液把灰土粘在身上,俨然一个泥人,“这女人咋比我还能吃苦?” 他后来知道,苏日玛原本和丈夫开商店,2003年丈夫出车祸去世,她打苦工养活年幼的儿子。 “能吃苦,肯定会过日子。”他对这个异国女人动了心,给她带饭,帮她搬砖,两人有了感情,张贵林住进苏日玛的家。 3年前,夫妻俩回二连浩特安了家。虽说是家,不过是间15平米大的出租房,被饭桌、床、冰箱、电视挤得没剩下多少空间。 但张贵林仍然觉得“捡着了”,苏日玛不光有股子力气,手还巧,饺子、烩菜,中国的饭菜都会做。 房东王金禄佩服这“厉害”的蒙古媳妇:苏日玛做内蒙古特色的莜面窝窝,“能搓出两层,一层摞着一层,我老婆都不会。” 一篇德国的报道显示,根据调查,在蒙古国,每年60%—80%的大学毕业生是女性。女性是家庭主要的经济支柱,和丈夫相比她们工作更好,收入更高。 这与蒙古的国情有关,2008年,全国290万人口中女性占51%,女多男少的现象罕见于东亚,随之而来的,是女性比较难嫁。 但苏日玛不是没有选择的余地,认准张贵林,是因为安全感。 “很多蒙古女不结婚” 蒙语翻译李霞说,在蒙古国,不结婚的女人在娘家生孩子很普遍,没人嚼舌头 在扎门乌德打工时,工地上有3个男人对她有意思,说起这些,苏日玛低下头。 “但张贵林最好,他没结过婚,没孩子,对我好。”苏日玛说,她最喜欢丈夫“下班就回家”,让人安心。 而苏日玛眼里,“很多蒙古男人都不怎么顾家。” 一篇2005年的媒体报道显示,在蒙古的城市,妇女除了同男人一样上班工作外,还要料理家务、抚养子女、照顾丈夫,很多蒙古男人不管家务,事事要女人照顾。 这也造就了蒙古国女人独立的婚姻观和自立的生活。 “很多女人选择不结婚,就是希望少养个男人。”蒙语翻译李霞(化名)曾在乌兰巴托为朋友管理梳绒厂,“很多女工没结婚就有两三个孩子,但孩子的父亲可能不是同一人。”李霞说,在蒙古国,不结婚的女人在娘家生孩子很普遍,没人嚼舌头。 苏日玛对婚姻的经济基础看得很淡,订婚之日,张贵林给了她2000块钱置办嫁妆,算是彩礼钱。而在中国,女方“彩礼3万,在包头买房”的相亲要求,一度让38岁还漂泊打工的张贵林动了终身不娶的念头。 如同苏日玛,蒙古女人琪琪格也不在乎中国“数万彩礼、男方有房”的“标配”条件。今年是她与贺希格生活的第10个年头,夫妻俩才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。 13年前初见贺希格时,琪琪格还是蒙古文化艺术大学的大二学生。那时,当过英语老师的贺希格去她的学校游览,当堂和琪琪格的英文老师用英语辩论,这让她十分佩服,两人恋爱了。 她更在意男人踏实、有才华,贺希格对婚姻生活的负责态度,让她有安全感。 “在蒙古,夫妻感情不再,离婚对女人也算不上太大的打击,独自养几个孩子都没问题,但哪个女人不希望过稳定的生活呢?”琪琪格说。 贺希格想给琪琪格稳定的生活,带琪琪格回中国之前,他觉得妻子很快适应新环境,他是蒙古族,和妻子语言相通,两人都是大学毕业,可后来他才发现,异国间的种种不同,在生活里碰撞。 领悟“中国式迂回” 这些年,琪琪格对中国食客“埋单如打架”的场景已不再惊讶,“他们可能都不想付钱。” 首先是饮食。蒙古国和中国内蒙古的饮食习惯有很大不同。 蒙古的饮食,除了传统的焖面和包子,更偏西方,喝咖啡,吃甜点,用刀叉。刚开始摆弄筷子时,琪琪格又笑,又皱眉头。 琪琪格不吃炒菜,“带她吃宫保鸡丁,回家就吐了。吃内蒙古的火锅,她也吐。”贺希格说,如果是糕点、面包和火腿,妻子一日三餐不换样都愿意。媳妇的拿手厨艺是蒸包子,“可我吃不惯,肉太多,油太大。” 为解决饮食上的差异,贺希格和妻子决定轮流做饭。 比起饮食,更让琪琪格不能理解的,是丈夫和一些中国人处事的方式。 初来中国,贺希格在购物上的“大手大脚”、挑三拣四,总让琪琪格发火,“明明东西都一样,他偏要买贵的。” 贺希格不断解释,卖50块的名牌衬衫是假的,羊肉串可能不是羊肉,专卖店更让人放心。琪琪格说,在中国生活10年了,她仍分辨不出东西的真假,为减少争吵,购物成了丈夫的专利,家里吃的肉都要从乌兰巴托带。 开蒙货商店的琪琪格觉得中国人喜欢迂回。“比如买东西爱讲价,一包糖我报实价,卖15元,很多中国顾客讲价,我不同意,人家不买账;别家叫价20元,降价5元卖了,这不是一样吗?” 贺希格劝她把价格先升后降,琪琪格使劲摆手,“15元就是15元。” 琪琪格也不懂中国人的“餐桌文化”。一次在餐馆,柜台前的吵嚷声让琪琪格扭头:几个男人拿着钱包互相推搡,丈夫告诉她,几个人抢着付钱呢。这让她吃惊,“付账还有抢的?如果谁也没说请客,AA制不就好了?” 这些年,琪琪格对“埋单如打架”的场景已不再惊讶,“他们可能都不想付钱。”对于妻子的领悟,贺希格笑着竖起大拇指。 图雅也对“中国式精明”体会颇深,每次,当有陌生人给儿子阿德勒零食时,如果孩子拿了,会受到爸爸张学兵的训斥,“在蒙古这很正常,孩子喜欢就可以吃。” 朋友解释,一是不想让孩子养成吃零食嘴馋的习惯,二是不想随便接受别人恩惠,另外这可能被坏人利用,用零食把孩子拐走。看着在广场上奔跑的阿德勒,图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 民俗的守与弃 按照张学兵老家集宁的习俗,孩子过了满月,就要剃胎头,但图雅不同意,“在蒙古国,男孩通常到三岁才能剃头。” 阿德勒的蒙古名字是舅舅取的,意为“王”、“英雄”,希望孩子能成为像成吉思汗一样的英雄。 张学兵给儿子取了汉语名字—张宏宇,“希望他的志向像宇宙一样宏大高远。” 在餐厅通往卧室的楼梯上,2岁的阿德勒爬上爬下,黄黄细细的头发贴在脸上,后脑的发丝长过耳垂,那还是胎毛。 按照张学兵老家集宁的习俗,孩子过了满月就要剃胎头,但图雅不同意,“在蒙古,男孩通常到三岁才能剃头。” 图雅解释,按照风俗,男孩长到三、五这些奇数岁数时,会选吉日由长者剃发,“第一次剃发叫"乌日波"仪式,祝福他成为男子汉。” 几次争辩,张学兵最终尊重蒙古的习俗,下个月,阿德勒就满3岁了,图雅将会带儿子回乌兰巴托举行“乌日波”,请德高的喇嘛给孩子剃头。 但图雅有时不得不对习俗做一些妥协。不久前,阿德勒向她抗议,“我要穿上裤子,门外的小朋友笑话我光着屁股。” 蒙古高寒,大人有意锻炼孩子的耐寒和免疫,“凉养孩子”,阿德勒在家时,妈妈图雅总是让他光着身子玩耍,“在蒙古国老家,外面下雨孩子都光着身。” 但为了儿子的“尊严”,图雅还是给阿德勒穿了条奥特曼的短裤。 异国婚姻里的父亲也在被异化。 最近,9岁的清贡还没有学上,父亲贺希格很着急。 起因是一年前,在二连浩特读蒙汉双语学校的清贡被老师批评,还请了家长,“老师说,清贡上课时会脱离座位,跑到黑板上抢着写习题的答案。” 这样的批评让贺希格恼火,老师应该引导孩子的行为,而不是用批评来打压孩子的积极性。 去蒙古学校考察过的贺希格说,在蒙古,教育是开放式的,课堂是讨论的场所,作业看中思考的过程。 一怒之下,贺希格让儿子退学,“我会找到一所愿意接收儿子的学校。”读完义务教育后,他希望把孩子送回蒙古读中学和大学。 关于儿子的教育,图雅倒是学会了“中西合璧”,“要吸收中国和蒙古文化的优点。”图雅说,阿德勒三岁时,她想送阿德勒上汉语幼儿园,让儿子学汉语,“这样和小朋友在一起才不会孤单。” 想念家乡的奶茶 图雅很想念在蒙古国打篮球的时光,身高1米75的她总是众人目光的焦点,可在二连浩特,她找不到场地,找不到玩伴 来中国两年,图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汉语,也没找工作,整天呆在家里。 她曾下决心学汉语,买了CD光盘和配套的交际语用书,但她用蒙语写的注音,字迹只停留在第5页。“汉语太难了。” 图雅很想念在蒙古国乌兰巴托,和朋友们在运动场打篮球的时光,那时,身高1米75的她总是众人目光的焦点,可在二连浩特,她找不到场地,更找不到玩伴。 她开始想念妈妈做的奶茶,自己也曾试着熬煮,“但总是感觉做不出家乡那种香浓的味道。” 每天,她都会给720公里之外的父母打电话,每次都超过半个小时。“要和爸爸妈妈、哥哥姐姐都说上话才挂断。” 现在,她的生活以阿德勒为中心,她最怕儿子孤单,“孩子快来,妈妈陪你玩耍,爸爸给你买了玩具……”白天,图雅总是抱着儿子,面对窗外一片低矮的平房,一遍遍地哼唱这首音调和歌词简单的蒙语儿歌。 相比图雅,苏日玛显得更淡定和习惯,虽然也只能说出“吃、睡觉”之类的汉语单词,但她可以选择不说话。 她拉得了砂石车,拿得起绣花针。 独自坐在矮床边穿针引线,一整天,她的手不断在空中扬起放下,绣布上会出现一朵红色的牡丹花。如今,十字绣是她打发时光的工具。偶尔会有声音打破安静,苏日玛会打开电视,蒙语台,歌舞节目的声音放得老大。 现在,她可以在家里,靠十字绣赚些钱,一幅《八骏图》,苏日玛20天绣完,工费是1000元。 苏日玛和图雅都没有攒钱的习惯,赚了钱,很快就会花光,买衣服、家具和电器。 开蒙货店的琪琪格算是三个女人中孤独感最少的,也是说话最多的。但她偶尔会耽误生意—顾客如果是蒙古国的老乡,她会拉着人家聊一下午。 今年,琪琪格和丈夫靠边贸生意赚了钱,家里有了圆角的家具、包金边的沙发、欧式的装修,唯一缺憾是没有一张像样的全家福,一家人到海南游玩,仅有两张有丈夫的身影,“贺希格总不爱拍照。” 这个蒙古族汉子依旧觉得亏欠妻子—“我还没有给他们更好的生活,没脸站在一家之主的位置。”在妻儿再三要求下,贺希格背对镜头,张开双臂,琪琪格笑着趴在丈夫的左臂,右臂是他们9岁儿子清贡胖嘟嘟的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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